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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死鬼cp】画地为牢 番外一 此生犹未定何必许来生

鬼怪✘使者

 

楔子

 

是梦。

 

跪在田野中,举目之内,皆是白雪,惟有怀中人,是天地间的一抹夺目的鲜红。

 

拢起王黎纷乱的碎发,手指触到了曾经高高在上,孤高自傲的人,从额角,嘴唇,到眼睑、睫毛。

 

每一处都陌生,每一处都熟悉。

 

罢了,罢了。

 

你累了,便歇吧。

 

睡够了再醒。

 

可你为什么还没睡够呢?

 

1

 

整整两天,只要合上眼,便是漫天的苍白和毫无生息的王黎。

 

金信便不再合眼,坐在榻前,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人,换得片刻安心。

 

金善从门外进来,心里叹息。

 

“哥哥,该换药了。”

 

走近床榻,金善出声唤兄长。

 

金信闻言,配合地伸出了伤腿,看着蹲在身前为自己小心换药的妹妹,金信终于露出了一个笑——从厚重的忧苦中,仿若裂痕。

 

“别笑了,哥哥你笑起来真难看。”

 

“……哈,我的小丑八怪还嫌别人丑,是不是因为有人要了所以才这么嚣张……”金信取笑的话语没再继续,因为看到了金善的眼神。

 

“哥哥,王上……曹先生说这么吊着怕是……”金善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金信。

 

金信不知怎么,忽然想起了这孩子小时候的样子,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,冬日要吃桂花糕,夏天却又嚷着要要堆雪人,每天都会哥哥、哥哥的叫个不停,着实让自己头疼,未发觉的时候,那么个小丫头竟然到了要嫁人的年纪。

 

自己被困宫中一月,这个小丫头却将阖府打理地井井有条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生生护了一府上下。

 

竟然还敢驾马冲出乱军,神兵天降一般救了自己和王黎。

 

不知何时,她就忽然长大了,比常人更勇敢,也更现实,当得上是金信的妹妹。

 

思绪飘忽,那个一蹦一跳的小女孩与眼前的女子重合,像是一般无二,却又生出了金信从未看到过的样子。

 

金善见他看着自己,眼里是欣慰和不明所以的打量,皱眉躲开了那眼神,看向榻上的王黎,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。

 

那日自己听了兄长手下的指引,又循着血迹飞马找到两人的时候,便什么都明白了。

 

金善不服兄长对自己的诸多评语,只一条她承认金信是说对了的:自己的确有些小机灵。

 

那样的小机灵让自己从金信赤红的双眼,和拂在他脸庞的惨白双手上中明白了一个故事,一个永远不能与旁人提起的故事。

 

而且,对于金信,对于金府来说,绝算不得什么好事。

 

那么,若能就这么了了,也好。

 

 

2

 

“唉……”

 

被金善引入屋内的曹奉事放下来搭在王黎腕上的手。

 

“千年参可以续命,却不能救死,上将军,前日一根参续了生气,昨日的第二根参续了死命,今日再进第三根也只是延着那口气,终归不是办法,还是早做准备的好。”曹奉事先还本着医者之心看着金信娓娓相劝,但触到他刀锋一般的目光,便转了念头,急急说罢便告退了。

 

“哥哥……”金善想出言劝劝,又见金信坚毅的脸色和紧抿的嘴角,转了话题:“哥哥,姜大人发来帖子,要哥哥过府一叙,商议……新君之事。”

 

“知道了,你先出去吧。”

 

“哥哥,一直在这别院内待着也不是道理,况且朝中还不知王……若让有心之人知晓,怕是又起风雨。”金善觉着他根本不懂自己的意思。

 

“我知道了,你出去吧,我给他换了药,便去。”金信语气和缓,听不出情绪。

 

金善无法,只得合门而出。

 

金信走上前去,弯下身子解开王黎的外袍内衫,取过架上的布巾,轻轻擦拭,然后给他后肩上那道长度骇人的伤口上药。

 

月上柳梢头,离兵变已过三天。

 

作为号令清君侧的上将军,金信本该有许多事做,辅佐新君,定罪奸臣,行赏功勋,朝堂上飓风刚过,正该是分食好果的机会,可金信一件都不想做。

 

眼里只剩下一个王黎。

 

金信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。

 

对于榻上人,谈忠心则可笑,若谈情谊也荒唐。

 

若非说自己与他有什么,便是那一点道不明的欲念和……愧疚。

 

对,是愧疚。

 

金信记得,先王离世之前,曾嘱咐自己照顾王黎,照顾那个幼小无知的弟弟,照顾那个软弱的君王。

 

自己曾以为自己做到了,也为他杀敌守疆,奔波战场,想着拿战功保着他不必再受文臣摆布。

 

可是,自己还是错了,自己终是晚了

 

王黎说的那些话,句句都像尖刀,剖开了金信的心脏

 

“金信,我哥哥,我兄长,是不是曾经送过我一匹矮马?”

 

等到死里逃生,不知第几次从那个梦中惊醒,金信才明白了王黎那句话的意思——那于王黎,是一个多年期望的奢想。

 

于是生出愧疚。

 

作为臣子,作为兄长。

 

其实,也许是那一个月的时光太过荒唐和奇异,当日画地为牢,逃出生天之后,恍觉自己仍然身在牢狱,再不能走出。

既然你我还在牢笼,不可走出。

 

那么,便不走出。

 

给王黎穿好外袍,拢好鬓角碎发,盯着他昏睡的面容看了一会,金信转身离开。

 

 

3

从姜达的府院里出来,已是深夜。

 

姜成浩遵着父亲的叮嘱把金信一路送出了府门,礼仪周到。

 

对于这个板上钉钉的妹夫,金信说不上多喜欢,可能是天下哥哥的通病——自己家的丑丫头是谁也配不上的。

 

这个姜成浩,年纪轻轻便在朝堂之上立有一席之地,虽也靠了家门荫庇,但是他为人温润守礼,惯会左右逢源,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,金信很是看不惯。

 

而且姜成浩虽是嫡子,但姜府还有两个庶子,都得姜大人器重,一个为武将,一个为王商,还有姐妹数人,府院高深,人口庞杂,实在不是好的去处。

 

奈何金善喜欢,恩,长相倒万中挑一,是善儿会喜欢的模样。

 

“家父让我转告上将军,请将军安心休养,保重身体。”俯首作揖,语气倒是诚恳。

 

可是看着金信的目光耐人寻味,到令这话透出了别的意味。

 

金信也不拆穿,只做武夫莽撞不明的态度,道声:“多谢姜大人。”

 

忍着腿伤,翻身上马,绝不肯显出软弱的样子。

 

姜成浩看着金信要走,慌忙上前,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:“将军此次逢凶化吉,有人托我去三神庙里求了护身符,还请将军收好。”

 

金信看着他眼中慌急的眼神,再无一丝刚刚那胸有成竹、自有沟壑的样子,到显出了一份赤城的委求。

 

不用说,也知道这个荷包并不是真的护身符,更不是给自己的。

 

大抵是这几天的日子太过苦涩,看着姜成浩紧张而微抖的手,金信露出了一个笑,接过了那个荷包:“我从不信这些,倒是舍妹虔诚,姜大人不介意我借花献佛吧?”

 

哪能介意呢,这花本就是献那个佛的。

 

金信也不管他又是点头又是俯首,含着揶揄的笑容,调转马头,一路不回首。

 

善儿啊,这浊世中,或许还有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
 

真是如此,我也放心了。

 

 

4

 

“将军、这是……”身后的亲随出声询问,因为领头的将军看样子并不打算回府。

 

“去死牢。”

 

结束之前,当有个了断。

 

身后的亲随拿不定主意,此时去死牢,要见谁不言而喻,但是身处棋局,一举一动皆不自由,刚刚从忠心耿耿的姜大人府里出来,转头就去见罪该万死罪大恶极之人,势必引起流言蜚语,这于将军实在不利。

 

但是金信说一不二,即便对着朝夕相处的生死兄弟,也持着杀伐决断的大将军作风,对姜达如此,对任何人也相同。

 

属下沉吟数响终是不敢阻拦,未几,已行至死牢。

 

看守见是金信,慌忙行礼,来不及出声询问一脸肃杀的将军此来可有御令。

 

也不用问,能发御令的一个躺在金信的榻上,眼看灵台灯将灭,一个还在宫门内,等着数日后的登基大典,想是百味杂陈。

 

这死牢,对此时的金信,自然畅通无阻。

 

即便对朴中元恨之入骨,恨不得抽筋扒皮,生啖其肉,看到此时蜷缩在阴湿泥泞的地牢一角的那堆烂肉,金信心中还是叹了句:成王败寇。

 

这四个字当真残忍。

 

朴中元听到了悉嗦作响的声音,蜷缩的身体,微微颤动,仿若街边流浪一生后将死的哈喇老狗,然后仿佛感受到了金信的滔天恨意,向着他看来——

 

——露出了两个漆黑溃烂的眼窝,还有被金信砍了一剑后,血肉外翻的刀口。

 

金信一怔,几乎不敢认这是何人。

 

还未开口,旁边狱卒看出金信的惊疑,像是邀功请赏:“将军,这大逆不道的罪人竟拒不认罪,庭审魏大人下令用刑,用了鞭刑、上了针,也使了火钳,他还不认罪,魏大人便下令挖了他的眼,可他仍不肯画押,还喊着要见王上,竟然还敢喊先王的名讳!这不,正要拔他的舌头……”

 

金信先是看着,然后,听着,当狱卒提起先王二字,金信还未反应过来他提的原来是王黎,等反应过来了,已经一脚兜上了那狱卒的胸口,怒气郁胸,使了十成的力道。

 

即便是伤腿,也将人踹出数米,口吐鲜血。

 

属下看着金信竟似动了真火,慌忙高喊:放肆!竟敢对王室不敬!妄议朝政!拉下去!

 

金信带着怒火看着那人喊着“冤枉!冤枉!饶命!饶命啊!”被拉了下去,恍惚觉得自己并不单单为了那声“先王”。

 

抬眼看到桌上的刑具,黑铁做的长钳,上面锈迹斑斑,不知见过多少人的“冤枉。”

 

朴中元虽然失了双眼,但还是听出了来者何人,头微微扬起,冲着金信,扯起嘴角,从那破碎的脸上,生生撕出了一个可怖的微笑。

 

“你们下去。”金信出声命令。

 

几个亲信互相打量,又偷偷看了看金信,犹豫再三,还是听命消失了。

 

黑暗的牢房里,只剩了金信和朴中元两个人。

 

无声无言,沉默却布出了一张令人窒息的密网。

 

金信心里的愤恨有如毒草藤蔓,疯狂滋长,他有太多话想要质问,有太多事想要求证,件件都关于王黎。他想问朴中元是不是真的要弑君篡位!想问他怎么敢那样对待一国之君!想问王黎是不是从来没有反抗!……

 

而且,他心里确信,朴中元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——不管出于何种目的。

 

但金信看着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,所有卷着怒火的问题一道堵在了喉咙,忽然,觉得自己永远不会问了。

 

因为害怕——因为自己不敢听到那些答案。

 

当确认了这一点后,金信几乎咬碎一口牙,深深吸气,浑身颤抖着,合上了双眼,挡住了眼中无处疯狂的怒火,然后连同这怒火长久的吐出了那口气,忽的起身,抽出身上的那把杀人无数的长剑,只一剑!将刑台、桌椅全部劈成了两半,剑气入地,深留一道沟壑。

 

转身璇走,带起一片尘土,像是四散的杀气。

 

金信知道,自己其实算是逃了,为了不一剑杀了朝廷重犯,也为了防止那重犯开口说出自己未问的答案。

 

朴中元的声音从阴暗的角落传来,干涩嘶哑,声音微弱,却如同旱地雷惊,让金信停下了脚步。

 

“他畏寒,最爱,吃桂鱼。”

 

金信瞬间瞪大了眼,猛地回身看到朴中元消失了笑意的脸,就着昏暗的油灯,那可怖的血洞里什么都没有。

 

可是,却仿若大雨滂沱。

 

身上隐忍沸腾的杀气尽数散去。

 

回身远走。

 

 

5

 

回府,却未进寝院,将那不知装了什么精致礼物的荷包送了金善,看着那丫头满脸通红地逃走,金信想着也许这是善儿的一个好归宿。

 

抬腿进了书房。

 

案上一摞摞书信官文,都是十万火急都是生死大事,金信却没打开任何一封。

 

推开挤满了书案的文书,坐了下来,拿起了一旁的白纸,研墨润笔,就着晦暗不明的夜灯,落笔写了“善儿”两字,再提笔,却又久久停住。

 

想起那丫头看到这封信的样子,势必是气急败坏,又或是泣不成声,嗯,按照善儿一贯的性子,会撕得稀巴烂也未可知,要不,还是换竹简木刀来刻吧。

 

想着就笑了出来,悬着的狼毫笔点墨垂落,“善”字便成了个黑黑的墨点。

 

再也就笑不出了。

 

心如刀割,不过如是。

 

夜长声熄,金信换了张纸,终于还是写完了那封信,以为要写的话有很多,最后落在纸上的不过寥寥几句。

 

并不是想说的话太少,而是内心深知,落笔的一瞬间,已失了立场,金信从此不再是将军,不再是兄长,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金信了。

 

再无资格对着未来的宰傅夫人,曾经的金府千金,此时的兄之幼妹说什么进退两难,决绝之断。

 

仔细封了信,压在镇纸之下,吹灭了烛灯,踏出了书房。

 

金善端着参汤,踏入寝屋,就见到了床榻旁立着的兄长,

 

“这么晚了,哥哥你都熬了好几天了。”

 

即便听出了金善语气中强撑出的嗔怪,金信还是含笑颔首:“就睡,你也早些歇息吧。是兄长不好,这几日,苦了善儿了。”

 

记忆中,兄长少有这样谈诚的夸赞和安慰,金善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,也忘了想劝人的念头。

 

“你还知苦了我!我以为你只知道……”话说出口便觉不妥,急停转了个弯:“我可撑不了几天了。”

 

金信知她说的是自己近几日不理时事,金府上下都担在了金善身上,但却故意往歪了理解:“怎么,我的好妹夫又来套你的话了?作为武将之妹,你可知通敌之罪?!”

 

金善本来心事重重,郁郁不乐,没料到自己的哥哥此时还有心情调笑自己,瞬间红了脸,慌急道:“兄长你说什么呢!我要睡了,参汤你自己喂他吧!!”

 

言罢便一阵风一样地跑开了。

 

金信看着她跑走的背影,摇头大笑,丑丫头害羞,可是不多见的新蠢样。

 

笑够了,便端起参汤,坐在了榻前,一勺一勺喂进王黎的嘴里。

 

金信还是想着妹妹羞恼的样子,手一抖,一勺参汤到流在了王黎唇外。

 

急着那帕子擦了:“对不起啊,你看见我妹妹那样子了吗?从小到大我可从没见过,奇景啊奇景!”

 

又舀起一勺来,度进王黎嘴里,小心着不让参汤再流出:“倒是像你小时候,被学上那些同学取笑射箭像是女孩子的样儿,都是一样的恼羞成怒。”

 

“可怜我一个看戏的,被你哥哥压着抓了壮丁,生生教了你一个月的箭术,可真麻烦,不许打还不许骂,你又那样笨,真费劲,还没教的怎样,我便奉诏戍边,也不知你的箭术最后怎么样了?”

 

“说起来,我让你日日拉弓五百次,你记着做了吗?我看你定是躲懒了吧!”

 

金信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,放下了参汤碗,去探王黎的手,拉倒灯下,摸他的虎口和十指。

 

然后便怔住了——那人的手上生了与己无二的弓茧,比着白皙如玉的手更显突兀。

 

“你说,这些事,我为什么就忘了呢?”金信声音微哽,接着十指交错,攥紧了那无力的手。

 

“黎儿,你信我,这回,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。”

 

 

6

 

金善在门外听着金信的说笑自语,捂紧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,头一次这么恨自己的“小机灵”,要是能笨一点,便可以听不懂金信那些胡言乱语,若是笨一点,就会直接拿着姜成浩给的荷包冲进去救了王黎。

 

可是,她不笨,她是武将家的小女儿,是京中最美最聪慧的女子,比她哥哥以为的还要更聪明一些。

 

她知道为了金府,最好什么都当不知道,哪怕最后舍了从小最疼爱自己的兄长;但她也知道,若是为了兄长,为了她那从来没为自己谋过任何东西的兄长,最好是拿出那荷包里的东西救了榻上将死的王黎,哪怕做了姜成浩的棋子。

 

时局如战场,金善不恨姜成浩,但金善不愿看着自己的哥哥此生终于还是不能离开这吃人的朝堂。

 

朴中元持政三十余年,自己的父兄倾尽全力才争出了一线生机,如今,若是依仗了姜家,那么便有了第二个朴中元。

 

金善心里纷乱已急,忽听得屋内的声响,慌忙转身逃开了,慌不择路地撞进了兄长的书房。

 

 

星夜将尽的时候,金信推门而出,看见了晨露中握着一封信笺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金善。

 

眼下一暗,金善也不出声,只咬牙打量着金信。

 

事已至此,金信倒是淡然了,好像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,并不躲开金善质问的怒视,径直向前走去,擦身而过的一瞬间,金善却开了口。

 

“金信,你醒醒吧,王黎死也不怪你,你何必非要自己给他陪葬!”金善眼里带泪,声音尖利:“难道金府上下和江山社稷都抵不过一个将死的人?!”

 

金信顿住了脚步,转过身来,看着自己的妹妹,眼里是金善不愿看见的歉意。

 

“善儿,这次,是哥哥对不住你。”闭上眼,不愿再看金善不解和委屈的目光。

 

“哥哥!你真的疯了!”金善上前一步,拉住金信的衣袖,摇着他的臂膀:“哥哥!!你若死了,王裕登基,姜大人就是第二个朴中元!”

 

“善儿,不会有第二个朴中元的。”

 

金善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但是,却感到了兄长的决绝。

 

“姜大人家有三个儿子,嫡庶天堑,关系并不算好。”金信望着金善,淡淡解释。

 

金善还是不明所以。

 

“于国,哥哥可以保二十年平稳,于你,哥哥可让你不必受高门府邸的禁锢。这是哥哥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”金信抬手,温柔的摸了摸金善的乌发。

 

看着兄长身上的佩剑,想着这番话语,金善瞪大了眼睛,双手捂住了嘴巴,突然明白了他话中深意。

 

群龙无首则各自为政,各有权势则互不相服。

 

姜大人——这才是金信真正要死的原因!

 

“哥哥!你要杀了姜大人?!!”惊呼出口,金善才觉得自己是想错了,也对,这可是金信,无论什么战场上都谋事周全,只胜不败的金信!!

 

他要的不是给王黎陪葬,而是成了王黎的心愿——保全江山,为王裕铲除异己,哪怕,那个异己包括他自己。

 

“哥哥!!”金善唤着自己的兄长,即便知道事无转机,依然想让他回心转意。

 

“丑丫头,别哭了。”金信将妹妹搂入了怀中。

 

“姜成浩的母亲死于其父和侧室之手,他对我保证过绝不纳侧室让你重蹈覆辙,我才应了你们的婚事。”金信像是要说尽心中的话,并不管金善的抽噎,只顾叮咛嘱咐:“那日我在姜大人府上。他曾试探我的态度,我并未给他确实的回应,但我想,我倒是可以成全了他心中的大逆的愿望。”

 

“哥、哥哥,姜大人,姜大人是你的……”金善泣不成声。

 

“恩,姜大人算是我的老师,也是我曾出生入死的同僚……”金信对上了金善的目光:“可是,他要图谋的是我不能让他得到的……”

 

金信语气坚定,沉顿了一下。

 

“这是我许给黎儿最后一个保证,我,不能食言。”

 

金善合上双目,知道事已至此,自己只剩了唯一一个选项。

 

看着转身将行的兄长,看着他鬓角夜生的华发,金善出声叫住了金信:“兄长……王黎他,还有救。”

 

金信猛地回身,眼里迸发出星火般的光,是惊疑也是疯狂,是将死之人看到最后一缕光。

 

看着这个眼神,金善到释怀了,若他对你如此重要,那么所有的选择不过殊途同归。

 

 “三雪可医人死生。”从怀里拿出姜成浩送来的荷包,抬起头,对上了金信的脸:“姜成浩让我自己决定,要不要把这个给你。”

 

金善声音颤抖,眼里的泪一颗一颗,进而一捧一捧:“哥哥!对不起,我不是不想救他,只是,只是我怕你成了姜家的棋子,还是逃不出这张网,可我看着你看王黎的眼睛,便知道你为了他是连命也不要的,可我不想你死,你是我哥哥呀!”

 

“善儿……”

 

“姜成浩信里说,我若给了你,便要你永世、离京,从此不返,我、若不给你,则你、仍做你的上将军,而且,无论我给不给你,这事、都只有我二人知晓。若你非要玉碎,不如离京不再见我,好歹你还活着,我也能……”金善哭的难过,说话断断续续。

 

金信并不等再她说完,一把将自己的妹妹搂进了怀里,就如小时候一般:“善儿,善儿、哥哥对不起你、是哥哥不好!!”

 

寂静压抑的别院,第一次因为兄妹二人的哭声,有了些许生机。

 

7

 

王黎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——或许是梦境。

 

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,因此耐着性子听着金信的哭嚎,心里酸涩,想起了自己的兄长,也想起往日种种,像是走马灯一般,在眼前一幕幕上演。

 

从小时自己独自居住的孤冷大院,和稍大些与兄长笨拙学马的平坦马场,再到后来猩红黑暗的深宫重院,似乎从来,只见到那方方的一格天空,像是自己的牢房。

 

眼前的天空再不是四四方方,而是一眼望不到边,寒风刺骨,但金信的怀里是暖的,或许并不是他的怀里暖,而是自己的命,终于点燃了一点微弱的火光。

 

哪怕这火苗只够再烧一时半刻。

 

心里不是不怨的,恨朴中元,也恨兄长,恨着金信,更恨自己。

 

恨自己这一生只做了个没用的君主,恨自己一刻也不曾有勇气做过王黎。

 

啊,或许做过一刻,是那深宫囚禁的时候,在那人面前放肆嚎啕,还怀着一点愚弄之心舔了那人的手掌。

 

这个人太吵了,真的,以前从不知他一个武夫竟然这样能说,总是在讲话,讲他勾结造反的因由,讲他和兄长丢下幼弟幼妹携手同游,讲他去过的山川湖海,讲他见过的风土人情,还讲他板着脸教自己拉弓,还自夸教的认真——

 

——哪里认真,瞪着一双虎目,仿佛自己刚拿起弓就该百发百中,然后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又是叹息又是挠头,气得自己在他走后天天拉弓练箭,势要在这一项上赢了他。

 

后来,他不讲后来的事,但王黎心里知道,他怕后来的事,其实,有什么可怕的呢?自己不也挺过来了。

 

不过,这回,大概是挺不过去了,若是见了父王兄长,怕是少不了一阵整饬。

 

王黎想着,便发觉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地方,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田,蝴蝶纷飞,一片安详。

 

“来者何人?”

 

王黎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。

 

“来者何人?”

 

这是再问自己吗?

 

“就是问你!来者何人?”

 

“……王黎。”

 

“来此何事?”

 

何事?大抵是自己死了的事吧。

 

“你怎知自己已死?”

 

……我不知道。

 

王黎心里渐渐生出不耐烦,所以才有一句话,江山易改本性难移。

 

“哈哈哈哈!天道轮回,命格可改,但是你这幅性子却是改不了了,看来你确实不适合当君王。”

 

王黎心中郁积,骨子里就讨厌这样高高在上的与自己说话的人:“你是何人?”

 

“你想知道我是谁?我怕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。”

 

王黎心中火起,正要开口。

 

“你可曾祈求神明相救,又唾骂过神明无用?”

 

……

 

王黎虽然不是做君主的料,但却不傻。

 

“神明从来公正,只是你们并不愿承认罢了。”

 

王黎觉得这个梦太过怪异,想着或许是上天看自己将死,前来教育他不怎么虔诚的信徒了。

 

“那皆是你的主观之念,神,只提供选择不会提供答案,答案是你要给我的东西。”

 

『王黎!黎儿!!王黎!!黎儿!!』

 

这又是谁的声音?

 

『王黎!王黎!!』

 

……是金信,王黎皱起好看的眉毛。

 

“现在,就该是你选择的时候了。”

 

“什么选择?”

 

“你前半生坎坷飘零,因为身边无一人可信,你现在可以选择了结此生,归于轮回,按照你的命运,来生可享一世平顺。”

 

王黎没开口,立在原地,他等着这个声音继续。

 

“你也可以选择继续这一生,不过,你的后半生……”

 

『王黎!你醒醒!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?黎儿?!』

 

金信的声音太吵了,念念叨叨,没完没了,以至于王黎已经听不清那个神的声音。

 

『王黎,你别怕,你别死!别让我晚了,别让我真的太迟了,行吗?我求求你!』

 

实在是太吵了!!!

 

『黎儿,你信我,这回,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。』

 

神说我选择了不相信别人,所以得了前半生的果。

 

那么我要是选择信了人,会不会有别的结局?

 

“黎儿!!黎儿!!你醒了!!!”

 

“你、太吵了……”

 

 

8

 

秋日刚到,就是金信和王黎离京的日子。

 

金信前后打点,收拾着行囊,王黎只站在一旁静静看着,倒是从姜府赶回来的姜少夫人——金善也跟着忙活,整个金府都像是冬储的蚂蚁,乱成一团。

 

“善儿,用不着带这么多衣裳,我们路上可以买……”

 

“买的哪有做的舒服,你一走,我手就不准了,到时候寄去的衣服胖了瘦了,你可别在寄回来让我改!!”金善春末风光出嫁,是新王登基赐下的第一桩婚——两大功勋之家的大喜,理所应当。

 

金信几乎为她赔上了金府全部家底,十里红妆,是京都多年不曾见过的盛况。

 

嫁为人妇的金善除了之前被金信宠出的活泼纵性,更多了当家夫人的凌厉气势——姜成浩确实爱重她。

 

“在外行路,改改你的脾气,别把自己当成说一不二的大将军!该服个软就服个软,不然到时候南俊他们就是千里飞奔也不能救你啊!!”金善依然如故,说话行事雷厉风行,像极了战场上的自己。

 

“……还有,你们两个人照顾好自己,等定下了了,就雇几个仆役,不然你们可怎么行,到时候给我来信,我从府中派人去也行,你们放心,我派的人绝对姓金不姓姜。”金善手上麻利地把几个装着金元子的荷包塞在了不同的包裹里。

 

“哥哥你是习惯吃苦,可也别太过了,你们两个伤都刚好,别再节外生枝。”又把另外装着金珠子的盒子塞进了金信背着的行囊里。

 

金信实在受不了了,赶紧出声阻止:“善儿呀,你不是把小姜府里的东西都卖了吧?姜成浩回家还有床榻睡觉吗?”

 

“胡说八道什么?!”金善不轻不重地打了哥哥一下。

 

金信笑着看着自己的妹妹,金善也抬了头看着金信,豆大的泪珠就突然落了下来:“哥哥,我要是想你了,能去看你吗?”

 

金信看着妹妹掉泪,心里不是滋味,但是人生在世,哪有那么多万事如意,能得了现在的结果,已经算是神明庇佑了。

 

“当然可以,这有什么不行的,别哭了,我的傻丫头,都做了夫人了,还这么爱哭,是不是姜成浩那小子对你不好?你等着我给你去打他!管他是什么阁臣殿士,保证打得他不认识家!!”

 

“哥哥!!”金信作势就要往外冲,金善赶紧去拦,被他一打岔,倒是不再哭了。

 

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金善犹豫了一下,试探着开口:“今日,他有公务……是、在城门外监刑。”

 

金信,先是一怔,然后明白了金善话中含义。

 

下意识转头去看王黎。

 

“给我备一张弓箭。”王黎开口,却并没有接金善的话,而且虽然不再是君主,说话却仍带了居高临下口气,金善心里十分不喜,但是自己的哥哥金信在王黎背后挤眉弄眼,金善耸了鼻子,皱了皱眉,还是转身去给他拿弓箭去了——武将家里,最不缺的就是这个。

 

整装待发,将近午时,金信想着跟金善做个道别,却只看见了她的丫鬟向自己跑来。

 

“将、将军……”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。

 

“怎么了?你家夫人呢?”金信参不透其中意味。

 

“夫人、夫人要我转告将军、转告将军……”话只说了一半,还拿着眼睛瞟着王黎。

 

金信福至心灵,想让她闭嘴。

 

“但说无妨。”王黎却先开了口。

 

“夫人说,祝两位一路顺风,府中事多,先行回府,不再相送。只一点,要定期来信,若是、若是将军您在外有了意中人,要娶新嫂,一定来信告之,夫人到时一定夜夜祈祷将军早生贵子,并亲手为侄儿做小衣。”来的丫头一看就是新人,并不会察言观色。

 

 

金信听到意中人的时候就知道金善不出一口恶气是绝不罢休,张嘴想要拦着,可这丫头倒是伶俐,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痛快。

 

金信秉着呼吸,抿着嘴,不敢看王黎的脸色,王黎却泰然自若,若不是紧攥在手的缰绳,丝毫看不出异样:“多谢夫人好意,夫人真当得上孔圣真言。”

 

驾马前行,也不再管身后的金信。

 

等人走了半天,金信才反应过来,狂追而去。

 

心下还十分惊慌,想着王黎话中深意,孔圣真言?哪句?听起来口气不像是夸奖,讽刺吧?是讽刺?讽刺……

 

哦哦哦!!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!!

 

等等,那是不是说,是不是说……黎儿其实、其实!

 

没等大将军参透曾经君主的圣意,两人快马已行至城门。

 

人群拥挤,仿佛什么庆典一般。

 

也算是庆典——惩奸除恶,对于百姓来说,确实是庆典。

 

金信想着想着那天朴中元狱中最后一句话,心里翻起五味陈事,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王黎。

 

王黎对着那刑场,远远一瞥,并不停足,架起马来,也不回头。

 

金信策马紧跟,仍是犹疑。

 

不等半刻,两人已行至百米开外。

 

远处人群忽而沸腾:“午时已到!”

 

“凌迟!”“凌迟!”

 

“杀了他!!”

 

“去死吧!!朴中元!!”

 

王黎勒马回身,先是静静观望。

 

“一!”

 

“二!!”

 

“三!!”

 

“四!!”

 

人群中爆发出喊声,数着落在囚犯身上的刀数。

 

金信看着王黎晦暗不明的脸色,心中难受,开始怪自己为何当日没有一剑杀了朴中元,管他是不是会影响朝堂安稳!!

 

“四十一!!”

 

“四十二!!!”

 

王黎突然取下背后的弓箭,像是金信曾经告诉他那般,心冷手稳,目不斜视,张弓撘箭,对着刑台,射出了极为狠厉的一箭。

 

朴中元心中竟有些感谢那些狱卒,没有给自己灌聋药,利箭破空声传来时,人群的声音尽数消散,朴中元又露出了那笑容。

 

『陛下,微臣告退。』

『如是,我们便两清了,祝你堕入地狱,再不与我相见。』

 

刑场人群瞬间慌乱了起来,有人高喊着“有刺客!!”有人喊着:“救命!!”

 

一时间,人群四下奔逃,一片混乱。

 

只有高座在监刑台上的姜成浩端起茶碗,一派镇定,拦了要去追凶的部下,下令行刑已毕。

 

毕竟,两个只有自己知道在哪里的王和将军,哪怕是曾经的先王和将军,也比起两个死了的人筹码来的更重,权势博弈里,自己已握了免死金牌。

 

俊逸的脸色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,下令打道回府,毕竟爱妻还伤着心,自己也确实见不得这个,嗯……送她昨日新买的小狗看看她会不会开心。

 

金信看着王黎射箭的姿势行云流水,先是诧异,然后心底竟生出几分欣慰——有自己的风范,不枉费自己当日辛苦。

 

“收起你那表情。”王黎瞪着金信,满脸不悦,还真以为自己的箭术好,是你的功劳?!!

 

“陛下,额,不能再叫陛下了!那么黎儿、呃!王、王黎?咱们上路吧,天黑之前得到驿站,不然就得在野外露宿了,我倒是没什么,可是天气转冷了,行李也没带多少,你体弱畏寒,还是得住的好点,不然要是……”

 

“聒噪。”无论在那牢里、还是梦里、还是现在,就连在神明哪里,你都是这样聒噪。

 

王黎想起那日梦里的神明,高高在上地说着自己的今世来生,也很讨厌!!

 

耳边金信不停地唠叨,又打断了王黎的回想,皱眉看看眼前的男人——算是凑合,就是吵,罢了,忍忍吧。

 

“不对不对,你的伤还是得小心,咱们还是慢点走吧,不行就找户人家投宿……”

 

王黎听着金信的这些话,看着他那认真思索自己的伤要如何处置才合适的样子,绽开了一个笑容,笑啰嗦的金信,也笑摆弄今生来世的神明——

 

——此生犹未定,何必许来生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

【end?】

 

金信被王黎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给惊到了——春花秋月十里雪,都不及眼前人一个笑,然后脸上泛起了红潮,心道你长成这样,还是该快点走,不然是真的危险。

 

加紧催马,赶上了前面的王黎。

 

从此颠沛,春雨秋霜皆做酒,山高水远两人行

 

【END!】

 

卧槽!!!呕心沥血又是一万多字,你们赶紧给我点个赞!!不然我气得不行。

 

三雪:雪参,雪蛤,雪莲
 

孔子那句话,解释非常多,取了其中一种。

本篇灵感来源于《诗·邶风·式微》“式微、式微、胡不归。”——从此金信王黎再不会回来,不会回到京都,也不会回到过去。

 “此生犹未定,何必许来生。”是来自歌词《临江仙》晓月老板

写的我要吐血啦!!!!!晚了一点你们就容忍吧!!!!!

 

第三篇将金信王黎质的飞跃,你们猜猜谁主动的!!!?哈哈哈哈

 

晚安好梦。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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